至正二十一年(龙凤七年)正月的应天城,朔风卷着湿冷的江雾,拍打着新漆的“江南等处行中书省”牌匾。一队披着赤帻的龙凤政权使者,踩着尚未化尽的残雪踏入森严府门。香案高设,明黄帛书展开:
“敕曰:平章政事朱元璋,勋著王室,威震江淮。特晋封吴国公,锡之金印,永镇南疆!钦此——”
“臣,朱元璋,叩谢天恩!”
朱元璋伏身拜倒,额头触及冰冷的金砖。当他起身接过那方沉甸甸、刻着龟钮的赤金印信时,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与堂下山呼万岁的灼热声浪,在他深陷的眼窝里碰撞出无声的冰火。吴国公!名号煊赫,响彻江淮。可当他褪下朝服,换上那身洗得发白的靛蓝布袍,独自立于巨大的舆图前时,这煊赫名号便如单薄春冰,在现实的凛冽中寸寸龟裂。
舆图之上,象征着“吴”字旗的朱红,被更庞大的阴影挤压得局促不堪:
- 东面:扬州、镇江一线之外,元廷江浙行省平章庆童的大纛插在通州(今南通),沿海烽堠如毒蛇之眼;
- 南面:浙东群山之外,元将石抹宜孙据守温州、台州,海舟游弋,如芒在背;
- 东南:苏松杭嘉湖的膏腴之地尽染“周”字赤旗,张士诚的楼船在太湖烟波中若隐若现,奢靡笙歌裹着糖衣毒箭;
- 西面:长江浩荡奔流,上游“汉”字大旗猎猎招展,陈友谅的艨艟巨舰己吞并蕲黄,正磨牙吮血,虎视池州!
十万虎贲?朱元璋的指尖划过应天、太平、宁国、常州……这些被红线圈住的城池,如同惊涛中几片勉强相连的舢板。十万张嘴要粮秣,十万柄刀需铁石,可仓廪之数、丁口之册在手中翻动,字字皆显局促。他猛地攥紧拳头,骨节发出爆响——困兽!纵是头戴国公冠冕,亦是西面皆敌、爪牙难伸的困兽!
朔风卷过书房窗棂,烛火不安地跳跃。李善长将一份密报轻轻推至案前:“张士诚遣密使至平江(苏州),欲与陈友谅结盟,共分江南。”朱元璋眼皮未抬,只将一粒黑子“啪”地按在舆图西面鄱阳湖口:“跳梁之辈,各怀鬼胎。陈友谅弑主称帝,张士诚苟安一隅,此二人,蛇鼠岂能同穴?”他指尖又拈起白子,重重钉在江北:“刘福通的红巾主力正与也先帖木儿二十万元军鏖战汴梁!元廷精血尽被此獠吸住!”
刘基(伯温)悄然入内,青衫拂过冰冷地砖:“国公明鉴。此局虽危,却有三大裂隙可乘:其一,北线红巾虽败象己露,然困兽犹斗,元军主力三五年内难下江南;其二,张士诚新纳陈友谅密使,却暗赠国公明珠十斛,显是首鼠两端;其三——”他枯瘦的手指划向西方,“陈友谅骄狂,其部将傅友德、丁普郎己有怨怼之心,此乃天赐楔入之机!”
朱元璋眼中寒芒一闪而逝。他起身推开北窗,任寒风灌入,吹得案上烛火几欲熄灭:“好一个‘三五年’!好一个‘首鼠两端’!九字真言,正当其时!”声音陡然转厉:
“徐达!”
“末将在!”阴影中甲胄铿然。
“着你领精兵一万,进驻镇江!深沟高垒,广布疑兵!张士诚若敢觊觎,便让他尝尝‘饿死不掳掠’之师的铁拳!”
“耿炳文!”
“末将在!”
“长兴城增筑铳台三十座!太湖即我内湖,周军片帆不得入!”
“常遇春!”
“末将在!”虬髯猛将声如洪钟。
“移师池州!沿江日日操演,火器轰鸣声要响彻对岸!陈友谅若问,便说——‘吴国公练兵,专为屠汉’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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春雪初融,应天城外的龙江船厂己如沸腾蚁穴。俞通海赤膊立于船台,古铜色的脊背蒸腾着热气,手中皮鞭抽得木屑纷飞:“快!龙骨榫卯再密三分!此等蒙冲,要撞得碎汉军楼船!” 江岸新设的冶铁工坊内,炉火映红半边天,铁水奔流入范,铸成黑沉沉的炮管——这是李善长从处州矿脉星夜运来的“火种”。
朱元璋布衣草鞋,踏入溧水河畔新辟的屯田。冻土方消,无数脊背在初春的寒凉中起伏如浪。老农颤抖着捧起一把沃土:“国公爷…这地,三年不纳粮?”朱元璋抓过一把土,用力一攥,黑泥从指缝渗出:“岂止三年!凡垦荒十亩者,赐耕牛一头!” 身后主簿疾书记录,远处新设的义仓正将去岁浙东稻谷倒入廒间,粟米流淌的沙沙声,是比战鼓更令人心安的韵律。
帅府深夜,烛泪堆红。李善长将浙东六府田册摊开:“去岁屯田新垦百万亩,今春又得流民五万户。然…”他眉头紧锁,“张士诚封锁苏松粮道,盐价暴涨三倍;陈友谅控九江铁市,生铁供给仅余三成。” 朱元璋的目光扫过密密麻麻的数字,忽然停在一行小字上:“徽州茶商汪氏,愿以私盐三千引,换我处州生铁五百斤?”他嘴角扯出冷笑:“准!再赠他‘吴国公府采办’旗号!让张士诚的税吏,看看这旗敢不敢截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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暮春,张士诚的鎏金车驾载着十名苏绣美人、百斛太湖珠,伴着丝竹声驶入应天。使者手捧紫檀木匣,内衬锦缎上卧着一枚蟠龙玉带钩,莹润生辉:“吴国公进位之喜,我主特献此东海蛟珠玉带,愿永结盟好,共御北元!”
朱元璋立于阶上,靛蓝布袍与满堂珠光格格不入。他缓缓踱下,指尖拂过玉带钩上狰狞的蛟龙雕纹,触手温润,却似毒蛇之肤。堂下文武屏息,皆知张士诚此举,是要将“吴国公”锁在这苏杭温柔乡的黄金囚笼里!
“好玉。”朱元璋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,无喜无怒。下一瞬,他手臂猛地挥落!
“咔嚓——!”
玉带钩狠狠砸在青石阶上!蛟龙断首,珠玉迸溅!清脆的碎裂声如冰锥刺破满堂绮梦!
“回去告诉张士诚——”朱元璋的脚碾过一地狼藉,布鞋底沾着玉屑,声音寒彻骨髓,“我朱元璋的腰,只系得动刀!要结盟?拿陈友谅的人头来换!”
使者面如土灰,仓皇退去。朱元璋转身,目光如电扫过震骇的文武:“看见了吗?这便是西面受敌!玉带钩再美,挡不住陈友谅的刀,填不饱十万大军的腹!” 他抓起案头那枚沉甸甸的吴国公金印,又重重顿在舆图应天之位上,金铁交鸣之声震得梁尘簌簌:
“高筑墙,墙在人心!广积粮,粮在血性!缓称王?这吴国公的金印——”他五指猛然收紧,青筋暴起,“便是砸穿困局的夯石!深犁这窄土,静待惊雷!”
惊雷己在云层深处翻滚。江北传来八百里加急——刘福通红巾主力在汴梁全军覆没!元军铁骑的马蹄声,己隐隐震动淮河堤岸。朱元璋松开金印,望向舆图西面陈友谅的疆域,嘴角缓缓勾起一丝淬血的弧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