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七章 梅脂香
苏尘蹲在“尘光斋”的滴水檐下,看着水洼里泡发的《申报》碎屑打着旋儿漂向阴沟。隔壁裱画铺的老板娘端着荠菜鲜肉馄饨路过,瓷碗边沿的葱花沾了潮气,蔫蔫地贴在她染了凤仙花汁的指甲上。
“苏老板,檀木柜子返潮了啵?”对街当铺的朝奉老宋趿着木屐踢踢踏踏踩过水痕,腋下夹的油纸包渗出蟹黄香,“刚出炉的蟹壳黄,拿宣纸垫着吃最是酥脆。”
苏尘抹了把柜台上的水雾,青铜罗盘在湿气里泛着乌光。前日收的民国粉彩盖碗正在博古架上沁汗,釉面开片纹里积了层薄霉,倒衬得碗心那尾红鲤活泛起来。他掀开柜台下的青花瓮,摸出两枚用艾草灰腌过的咸鸭蛋,蛋壳上还粘着去年端午的苇叶碎。
檐角铜铃忽地一颤。穿香云纱旗袍的女人收拢油纸伞,伞尖滴落的水珠在门槛前洇出个八卦印。她怀里抱着的锦盒泛着樟脑味,盒角却沾着星点火漆——正是栖霞寺塔林出土明器常用的封蜡。
“劳驾看看这物件。”女人从手袋掏出块丝帕铺在柜面,帕子西角绣着金陵女中的校徽。掀开锦盒时,一坨裹着油纸的梅膏糖黏在黄绸上,糖块里嵌着半枚开元通宝。
苏尘用银锁尖挑开糖衣,铜钱上的“元”字突然渗出朱砂。他瞥见女人耳垂晃动的翡翠坠子,水头里沉着星点金砂——这是江浦县老坑的料子,专给玄门中人造护身符的。
“糖块在夫子庙仁元斋买的?”苏尘将铜钱浸入雨前龙井,茶汤里浮起缕缕血丝,“钱币裹了尸蜡,这糖怕是在棺材板上凝的。”
女人指尖一抖,旗袍盘扣崩开颗淡水珠。苏尘从后屋端出小炭炉,架上锡壶煮起红糖姜茶。窗外的栀子花吸饱了水,肥白花瓣“啪嗒”砸在裱画店的晾纸架上。
“玄门规矩,凶物得配煞食。”他舀了勺酒酿圆子浇在梅膏糖上,糯米香混着尸蜡味竟催出奇异的鲜甜,“南门外王家厨子做的醉泥螺,配这糖汤最是祛湿。”
暮色染灰门帘时,女人留下的锦盒在博古架上凝出水珠。苏尘蹲在灶披间煨砂锅,咸肉春笋的油气裹着陶罐里发酵的豆豉,在天井里织成张湿漉漉的网。对街传来卖卤煮的梆子声,他拎着铜铫子出去打酒,黄陶酒坛上还沾着江宁县坟头柳的芽叶。
酒铺阿婆舀酒时,木勺柄刻的六爻卦沾了酒气。“小苏老板,这坛冬酿加了太湖边的蓼草。”她努嘴示意墙角堆的荷叶包,“搭两只五香素鸡,夜里听雨最惬意。”
苏尘踩着水洼回店时,发现门缝里塞着张梅红色帖子。洒金笺上印着“秦淮书寓”的茶花戳,背面却用鸡血藤汁写着《乙巳占》残句。他拈起早晨剩下的梅花糕,豆沙馅里竟裹着片薄金箔,箔上錾刻的星图正与帖子暗合。
子时的更声混着雨丝渗进窗棂。苏尘就着蟹壳黄的酥皮饮尽残酒,炭盆里煨的艾草灰突然爆出火星。锦盒里的梅膏糖不知何时融成一滩,铜钱上的开元通宝竟在糖浆里缓缓游动,拼出个“奎”字。
檐下突然传来瓦当坠地的脆响。苏尘掀帘望去,见个戴斗笠的老汉蹲在对面屋脊,手里捧着海碗吃滚烫的鸭血粉丝汤。白汽腾上他腰间悬的青铜铃,铃舌刻着的竟是李淳风墓中那枚厌胜钱的纹样!
梅子黄时的雨,在青瓦上酿了七日。苏尘蹲在"玄渊阁"门廊前煎茶,看着茶铫里浮沉的碧螺春芽尖,想起《茶经》里"其沸如鱼目"的句子。檐角镇宅的饕餮铜铃结满绿锈,风过时甩出的水珠,在青石板上砸出星宿模样的浅坑。
"苏先生,劳您掌眼。"穿香云纱的老者踏着积水而来,油纸伞尖垂下的雨帘里裹着蟹黄汤包的香气。他掏出的红布包浸着潮气,揭开时浮起层白霜——竟是尊鎏金铜雀炉,炉腹錾刻的《食珍录》字迹间,嵌着粒粒发霉的糯米。
苏尘指腹抚过炉耳螭纹,嗅到建康宫御膳房的荤腥气。铜雀忽然转动脖颈,喙中吐出截焦黑的沉香木:"宋元嘉七年,文帝祭天那日..."话音未落,檐外炸起惊雷,雀眼迸出星火,竟将雨幕烧出个浑天仪的虚影。
"这是刘义隆炼丹炉的配件。"苏尘用银锁勾住炉底暗格,药灵血在铜锈上蚀出"景平"年号,"炉膛本该嵌着枚六壬式盘,老先生可曾见过?"
老者浑浊的眼珠泛起精光,袖口突然窜出条碧鳞小蛇。蛇信舔过铜雀羽翼时,炉盖内壁显出道糖醋黄河鲤的配方,鱼眼位置刻着金陵某处老宅的门牌。苏尘刚要细看,巷口飘来卖花姑娘的吴侬软语:"栀子花——白兰花——"
雨势渐浓。穿旗袍的妇人提着漆盒跨进门槛,八珍糕的甜香里裹着生煎包的焦脆。她取出个缠枝莲罐,揭盖时涌出的却不是茶叶,而是浸泡在陈年花雕里的青铜算筹——正是周髀冢里遗失的二十八宿筹!
"前朝账房先生收来的。"妇人指甲刮过筹面《九章算术》批注,"说是能解阴阳账。"她忽然咳嗽,帕子上的血渍混着桂花糖藕的蜜汁,在算筹间凝成个残缺的河图。
苏尘摸出块雷击木镇纸压住异动。檐角铜铃突然狂响,雨帘中走来个撑青竹伞的姑娘,蓝印花布裙摆沾着东山杨梅的汁液。她怀里油纸包着的卤汁豆腐干,正滴滴答答往青砖缝里渗酱色。
"这个收吗?"姑娘亮出枚生绿锈的钥匙,齿痕间卡着片风干的海棠花瓣。苏尘银锁震颤——那分明是栖霞居301室养尸盆的秘钥!钥匙柄部刻着"永初三年",正是刘裕称帝的年号。
暮色染上窗棂时,苏尘蹲在后厨煨面。鲫鱼汤里漂着雨前虾籽,莼菜尖上凝着水汽结成的八卦阵。穿堂风掠过博古架,唐鎏金银勺与宋影青瓷碗叮咚相撞,震得梁间悬挂的宣威火腿微微摇晃。
夜雨叩打瓦当时,穿蓑衣的渔夫叩响门环。他拎来的竹篓里蜷着只玳瑁龟,龟甲裂纹竟与《龟策列传》记载的凶兆完全吻合。龟爪紧攥的半截玉带钩,钩头螭龙口中衔着的,正是铜雀炉缺失的六壬盘残片!
"秦淮河底捞的。"渔夫舀了碗鱼汤蹲在门槛,"最近总见着绿荧荧的鬼火往南浦桥洞钻。"他忽然压低嗓音,露出脖颈处的菊花形胎记,"苏先生可知,寰宇科技要在那建数据中心?"
子时的梆子声混着雨声传来。苏尘擦拭着算筹,见药灵血在筹面蚀出个经纬坐标。地图展开时,那个红点正落在南唐护龙河遗址,与301室的银锁纹路重叠成个完整的太乙式盘。
后巷忽然传来瓦片碎裂声。苏尘推窗时,只看见个穿连帽衫的背影消失在雨幕里,墙头留下串湿漉漉的猫爪印。印痕间的海棠香,与铜雀炉里那截沉香木的气息,在梅雨季的潮热里酿出段前朝旧事。